1.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
2.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3.说到底，悲观是一种远见。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悲观。
4.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5.凡永恒伟大的爱，都要绝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会重获爱，重新知道生命的价值。
6.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来做什么？爱最可爱的，最好听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8.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9.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10.爱情，亦三种境界耳。少年出乎好奇，青年在与审美，中年归向求知。老之将至，义无反顾。
12.青春真像一道道新鲜美味的佳肴，虽然也有差些的，那盘子总是好的。
13.我自得恶果，所以不必悲伤；我不抱希望，所以不绝望，我自寻路，一个人走，所以不反激。我也有脾气要发，但说说俏皮话。
14.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假如生命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却不合我的志趣，那才尴尬狼狈。
15.悲伤有很多种，能加以抑制的悲伤，未必称得上悲伤。
16.一个爱我的人，如果爱得讲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就知道他爱我。
17.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能做的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
18.行事必得出自真心，做作是不会快乐的。
19.做生活的导演，不成。次之，做演员。再次之，做观众。
20.倔强是最难改的脾气。假如要改，也要倔强地去改。不用改，只有倔强的人才温柔。怎见得呢？譬如说，穿着讲究，就是对自己的温柔。
21.孩子的知识圈，应是该懂的懂，不该懂的不懂，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
22.他像一座远远的山，不一定去爬，看到他在，我就很安心。
23.艺术到底是什么呢，艺术是光明磊落的隐私。
24.凡是令我倾心的书，都分辨不清是我在理解它呢还是它在理解我。
25.从前的那个我，如果来找现在的我，会得到很好的款待。
26.对生命，对人类，过分的悲观，过分的乐观，都是不诚实的。看清世界荒谬，是一个智者的基本水准。看清了，不是感到恶心，而是会心一笑。
27.文化断层必然是连带风俗习惯人情世故一起断掉的，所以万劫不复。
28.轻轻判断是一种快乐，隐隐预见是一种快乐。如果不能歆享这两种快乐，知识便是愁苦。然而只宜轻轻，隐隐，逾度就滑于武断流于偏见。
29.我没有得到什么。她没有失去什么。她没有得到什么，我没有失去什么，最恰当的比喻是：梦中捡了一只指环，梦中丢了一只指环。
30.常以为人是一个容器，盛着快乐，盛着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导管，快乐流过，悲哀流过，导管只是导管。
31.不能不与伪善者周旋时，便伪恶，淋淋漓漓地伪恶，使伪善者却步敛笑掉头而去。
32.才能、心肠、头脑，缺一不可。三者难平均；也好，也就此滋生风格。
33.我走过的路，不是信仰的路程，沿途所见的是一代代宗教家都背离起始祖意旨，虚伪敷衍，曲解夸大，甚而作恶多端。
34.近人情，近什么人？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靠的就是决绝。嵇康，决绝的大师。老子，耶稣，贝多芬，都决绝。
35.有些事，就这样自己不啼，鸦雀无声，所以还是麻烦自己啼一声的好，让人家便宜，莫让人家便宜太多。
36.你的美意是多重的，我的信念只一重，邮程再长，也会到达。
37.人们的错，都错在想以一种学说去解释去控制所有的东西。
38.中华，古者诗之大国，诰谟、诏策、奏章、简札、契约、判款、酒令、谜语、医诀、药方，莫不孜孜词藻韵节，婺妇善哭，狱卒能吟，旗亭粉壁，青楼红笺，皆挥抉风云，咳唾珠玉——猗欤伟欤，盛世难再，神州大地已不知诗为何物矣。
39.到了壮年中年，想一想，少年青年时期非常羡慕的那个壮年中年人，是否就是目前的自己——是，那很好。否，那恐怕是来不及了。
40.古典建筑，外观上与天地山水尽可能协调，预计日晒雨淋风蚀尘染，将使表面形成更佳效果，直至变为废墟，犹有供人凭吊的魅力。
41.低能儿只有一个特征，看不到别人有何优长。
42.公共讨论赞美可以针对群体，批评必须对事对人。
43.人类对太奇怪的事，会不觉得奇怪。对那些并不奇怪的事倒咄咄称奇，大惊小怪。
44.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生活是什么？生活是死前的一段过程。凭这个，凭这样一念，就产生了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可是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又是要死的……教堂、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煞有介事，庄严肃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样子，其实都是毁灭前的景观。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
45.思想是卷着的锦毯，语言是铺开的锦毯。思想愈卷愈紧，语言愈铺愈大。
46.凡是高洁、诚实的人，都是悲观的，都是可敬可爱的。
47.欢天喜地，终于获得的，是本不该失去的东西。
48.幸福是指灾祸竟已过去和灾祸犹未到来，那一段时空状态才是所谓幸福。
49.尘缘如何了，慧业不须修，话到轮回时，怆然涕泅流。
50.都有一份纯真，激情，向上，爱美，生动憨娈的意境，亦即是罗曼蒂克的醇髓，几乎可说少年青年个个是艺术家的坯，诗人的料，英雄豪杰的种。
51.文学要有读者，宿命的是，文学很难得到够格的读者。
52.公式:知与爱永成正比。知得越多，爱得越多。逆方向意为：爱得越多，知得越多。秩序不可颠倒：必先知。无知的爱，不是爱。
53.善，因是无报偿的，才可爱；恶，因是无恶报的，才可恶。
54.一个人要从远处回，从高处下，从深处出。
55.真诚无所谓多无所谓少，无所谓足无所谓乏。除非没有真诚，才会茫然于真诚。
56.我追索人心的深度，却看到了人心的浅薄。一场梦，不怨也不恨，上了想象力的当。
57.文化像风，风没有界限，也不需要中心，一有中心就成了旋风。
58.我曾见过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59.四个态度彼佳，彼对我无情——尊敬之。彼佳，彼对我有情——酬答之。彼劣，彼对我无情——漠视之。彼劣，彼对我有情——远避之。
60.天才有两条规律：一是把事情弄大。一是把悲哀弄永恒。
61.粉饰出来的太平，自然并不认同，深讳不露的歹毒，自然每作昭彰，就是这么一回事，就是这么两回事。
62.天堂人间不能共存，世俗和理想难以沟通。
63.乐其乐亦宣泄于自然，忧其忧亦投诉于自然。
64.古典主义，是后人说的。浪漫主义，是自己说的。唯美主义，其实是一种隐私，叫出来就失态，唯美主义伤在不懂得美。象征主义，也不必明言，否则成了谜底在前谜面在后。现实主义，笨嘴说俏皮话，皮而不俏。意象主义，太太，意象算啥主义，是意象派吧。超现实主义，这样地能超，超掉“主义”行不行呢。
65.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
作者简介：木心（年2月14日—年12月21日），本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笔名木心。中国当代作家、画家。年出生于浙江省嘉兴市桐乡乌镇东栅。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年12月21日3时逝世于故乡乌镇，享年84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