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舟英
我出生在浙江省嘉兴市嘉善县一个原来叫长秀村的地方,家家户户临河而建,依水而居。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村里进城的主要交通工具依旧是船。以致于母亲阵痛临盆,父亲开医院赶,医院还没到,我就已经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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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高中毕业,班里流行写同学录。有一个男生在“对我的印象”一栏里,写了句“不像农村出来的”。那个时候,我觉得可以洗掉自己身上的农村气息,是一件无比骄傲的事情。
那时农村的吃食特别简单,蔬菜自家种,菜地里长什么就吃什么;荤菜主要是鸡蛋,家里养着的鸡鸭猪都是要派用场的,不能随便吃。有专门杀猪的人会骑自行车到村里兜售,母亲一旦叫住他,那天就改善伙食了。
直到初中去了镇上读书,中午统一配餐,我才知道了世界上还有红烧大排、豆腐包等等花样繁多的菜式。至于零食,更是没有什么概念。毕竟嘴馋的时候,到菜地里采黄瓜、西红柿,拔萝卜、挖番薯,去河里把泥一洗,啃啃觉得脆甜得很。
其实就算有钱也没啥可买——村里就一家货品乏善可陈的小卖部,隔着我家还有半小时的脚程。为了方便大家,也为了多做点生意,老板隔三差五得开船(专业名词叫“油酱船”)出来,沿河挨家挨户卖日用百货、油盐酱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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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班上转来一个县城的女孩子,衣服穿得很好看,身上若有若无有好闻的气息,头上还有一个漂亮的蓝色发夹。父母开车送她上学,她第一次上台自我介绍时落落大方,别说男孩子,我一个女孩子也喜欢她。
她父母是在县城商场做百货批发生意的,我从小在小卖部最中意、觉得最奢侈的一块钱一包的话梅,在她父母这里根本都上不得台面。在那里,各种品牌、各种包装的零食,应有尽有,她一抓就往我手里塞一把。十几岁的年纪,我从来没有那么羡慕别人,可以做城里人。
那个时候她很喜欢邀我去她家玩,但年嘉善县城乡公交一体化实施方案出台之前,大部分村里人外出,主要还是靠自行车。10公里的路,我要骑将近一个小时的车。那条漫长的路,在年幼的自己心里,大概就是我和她的距离,是农村和城市的距离,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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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到厂里打工是父母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但总是远远不够,还要一年两季插秧种稻、夏天种西瓜和毛豆卖、过年卖猪和鸡鸭……“拌猪饲料喂猪”是我高中住校前每天放学的必修课,甚至在母猪产仔前后的个把月,还要在猪圈里搭床睡,随时提防母猪压着猪崽子。95年我妹出生,因为跟着母亲睡猪圈,日夜盯着昏黄的白炽灯,她从小落下了眼疾。也是在睡猪圈里的日子,我读完了茅盾和福尔摩斯。
看书,对儿时的我来说其实是极其奢侈的。每次发了课本,我都如饥似渴,迫不及待地一口气看完。自己的课本看完了,就去哥哥姐姐家翻他们历年的课本。最痛苦的是看家里垫箱底或者包锡箔的报纸,每次看得没头没尾,颇为百爪挠心。直到去镇上读初中以后,我每周末会骑车去新华书店待上一整天,才开始了昏天黑地尽情看课外书的日子。
母亲从小对我和妹妹的教育,就是“书包里翻身”——好好读书,考好的大学,做城里人,吃公家饭。才能告别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宿命,不用插秧时候惹来一腿吸血蚂蟥,可以住干净整洁、铺着地板的房子……
年,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迁户口。看着自己的户口地址从“长秀村南里港”到“北京市海淀区”,当时我有种扬眉吐气的畅快——终于,不用做农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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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着实悔不当初。
英国著名城市学家埃比尼泽·霍华德曾在他的著作《明日的田园城市》中,描绘了一个把城市和乡村作为一个统一问题来处理的妙想——“把一切生动活泼的城市生活的优点和美丽愉快的乡村环境和谐地组合在一起”,这样的和谐组合正在嘉兴得到践行。
年3月,国家领导人在嘉兴蹲点调研时指出:“嘉兴要成为全省乃至全国统筹城乡发展的典范。”17年来,嘉兴市认真贯彻落实指示要求,大力弘扬红船精神,注重顶层设计,持之以恒抓落实,逐步探索出了一条新型城镇化与新农村建设双轮驱动、生产生活生态相互融合、改革发展成果城乡共享,具有嘉兴特色的城乡统筹发展之路。
年,嘉兴率先在全省实现“村村通公交”,群众出行便捷程度明显提升。哪怕再偏远的农村,到城镇也不会超过半小时。嘉兴的农民收入,连续17年排在浙江省第一位,已经达到了元。世界上统筹城乡均衡的一个经验数据,大概1.5:1左右,而嘉兴是1.61:1,已经基本上接近世界发达国家的水平。
村里汽车家家户户可以开到家门口,一幢幢漂亮的三层楼独门独院;农民可以住在村里,到企业上班,收入水涨船高;土地自己不种,可以流转给大户、企业家,又多一笔收入……这几年,一个个“网红村”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文化创意与乡村旅游融合发展,村庄景区化建设如火如荼,逢年过节,到嘉兴乡下游览美丽乡村,越来越成为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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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拼了命想要逃离的地方,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香饽饽。
如果只是收入提高、环境变好、交通便利、基础设施提升,或者就业、教育、医疗、养老等多个方面逐渐实现城乡居民均等化,农村还不至于让我那么刮目相看。作为一个爱看剧看展的伪文艺女青年,儿时农村精神生活的匮乏一直是我挥之不去的痛。
从年开始,座文化礼堂在嘉兴陆续诞生,筑就了一个个农村文化地标,凝聚起一座座农民的精神家园。年,嘉兴在全省率先实现了农村文化礼堂全覆盖。每次去村里进行文化礼堂采访,看到每个月排得满满当当的文体活动,我就很羡慕。甚至有一回赶上几个小年轻组织的吉他社团在礼堂招新,那个时候就想,做个农村人多好啊~
今年三八妇女节期间,我们组织了近50名“小姐姐”到新落成的海盐县沈荡镇永庆村文化礼堂开展户外公益瑜伽培训,旁边就是2月刚开馆的的升级版沈荡镇图书馆。敞亮的场地、丰富的馆藏、现代化的装修,还有现磨的手磨咖啡,让“姐姐们”流连忘返。
如今,海盐县城乡已有16家各具特色的涵芬智慧书房、礼堂书屋,进一步提升整合了文化礼堂资源,完善了覆盖全县、城乡一体的图书馆总分馆服务体系。智慧书房以自助实体图书馆为馆舍基础,利用信息化和RFID技术,实现了无人值守和自助服务;礼堂书屋则是农家书屋和图书馆村级分馆的升级版,具备书刊借阅、少儿服务、读者活动、信息查询等功能。
随手取了本书翻阅,倏忽间仿佛看到当初那个每个周末要骑半小时车去新华书店看书,每次没看完都要依依不舍放回去,还要担惊受怕下次再来还能不能找到继续看的小女孩、那个曾经咬牙切齿发着狠,一定要好好读书,离开农村的小女孩。
年10月我曾到嘉兴平湖农业经济开发区(广陈镇)龙萌村采访,彼时,主打亲子游的美郁花园农场开园不久,金黄色的稻浪狠狠占了游客和同行记者们的一波内存。植物工厂的一个科研人员接受了采访,让我意外的是,95后的他是上海人,墨尔本大学农业专业毕业。他说,跟他一样到龙萌村就业的还有7个海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