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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2/3 7:2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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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塘月(四)

文/吴徐航四、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清明转眼就到了,大太太又忙开了扫墓祭祖的大事,早几天就叫陈嫂把搁了一年的几套幢篮拿出来洗干净,把过年收起的锡酒壶和蜡烛台取出来,荤素菜加糕点都准备齐全,当然还有更重要的琳琳琅琅的一串串锡箔元宝冥钱。

邢家人是清早在家里祭奠后坐船去扫墓的。家里的小船是不管用了的,大太太早几天就吩咐士龙去西头船行预订一只带篷的大航船。士龙几个男人坐自己家的小船先走,顺便带上菜肴礼物,去坟亲人家安排一大家人的午餐,大老爷和太太率众人坐大船随后出发。

邢家的祖坟在离小镇二十多里的夏家岙,一清早坐船走水路后,还要走五六里山路,几个健壮的家人挑着装了一碗碗菜肴一屉一屉叠起的幢篮走在前面,男人女人和小孩一路逶迤,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出来扫墓的。

辗转一个个山腰山头,也不知道磕拜了几块祖宗的墓碑,从不出门的女人和孩子都累了也饿了,大太太让陈嫂给大家先吃些供奉过的盐水煮芽蚕豆、艾团、艾饺子和煮鸡蛋充饥,也让陈嫂把多余的供品分给前来看热闹的山民人家的孩子,此地有孩子争抢“上坟果”的习俗。

邢家人在坟亲人家吃了丰盛的午饭。新鲜的嫩竹笋、香喷喷的腊肉、肥硕的田螺等土产使孩子们的饭量大增,和煦的春风、暖暖的阳光、泥土的芳香使蜗居小镇的一家人感到从未有的轻松,半年多未出门的士生也仿佛精神了许多,当大太太等告别坟亲人家催促大家回程时,士云士清姐妹几个还真是意犹未尽恋恋不舍。

清明踏青自古视作佳话,可惜的是许多世人为俗务所累,不得尽心畅游。士云姐妹一路嘀咕一路下山,脚下有殷红的杜鹃花和星星点点的小花,还有潺潺的溪水;远处是大片被种田人当作肥料而播种的紫云英,紫红色的花状若蝴蝶,犹如一片锦绣,田头地边有不少的女人孩子各拿一把小剪刀,提一只“苗篮”蹲在那里剪野菜,“荠菜马兰头,姐姐嫁在后门头”她们想起了小时候陈嫂随口说的俗话,“咦,这里也有!”于是不顾母亲的催促,东采一束西采一株,后来还索性停下脚步搜寻起来,争着让陈嫂辨认这是荠菜,这是马兰头,这是*花果,一会各人都掐了一点拿在手里。

快到山脚的时候,士云眼尖首先看到了在溪沟对面山坡上歇脚的少民等人,原来诸家的祖坟也在这一带,大约少民几个也发现了他们,便在对面山坡上使劲地挥手大声招呼,走近了才知道诸家也是早上坐船来扫墓的,午饭后,家里的大人们坐一条船先走了,留下少民带几个自家和本家的弟妹要玩一会再坐另一条船回去。

少民规规矩矩地和邢老爷太太招呼,当看到士生几个羡慕的神色时,少民便走近士生的父母礼貌地说:

“伯父伯母,今日天气很好,我想邀士生兄和弟妹们一起玩会,我们有船可以一起回去。”

做父亲的一口就答应了,大太太只得客气地谢了少民,并嘱咐阿二当心身子,又嘱咐士清姐妹要小心,还吩咐陈嫂给他们留下些水果、糕点。正当一家人举步前行的时候,小姑娘士云突然拉住了莲贞的手说:“四婶,你不和我们一起留下吗?”

众人的目光霎时间一起投向莲贞,莲贞的脸一刹时涨得通红,大老爷顾自己走在了前面,士云一脸惘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大太太愣了一愣,随即换上微笑对莲贞说:“四妹,你若不累,就辛苦你留下照看他们,尤其是士云这丫头你看紧点,别让她淘气,我们先回去了。”

莲贞从一清早出门没有讲过多少话,刚才在丈夫坟前下拜的时候,所盼的就是早些结束可以早些回去,哪里有踏青的心绪,那是年轻人的事,不属于自己。突然间士云的问话令莲贞不知所以,大太太的话又令莲贞进退两难,等怔怔地看着一家人走远的时候,士云士清便似出笼的小鸟飞向了小溪的那一边,与少民的弟妹们唧唧呱呱地闹到了一起。只有莲贞还是尴尬地立在那里。

少民笑着走近了莲贞,轻轻地说“你好,莲贞,和我们一起去玩吧,其实你也是年轻人。”

“谢谢,诸少爷。”莲贞没想到少民会叫自己名字,而且还是那样的随便,仿佛自己本来就是士生的一个妹妹或者同学而已。

少民觉得还是叫名字比较自然,在外面不需要客套戴面具,因为同是年轻人。于是少民大步走向小溪伸手一把拉住莲贞的手带她跨过了小溪。

莲贞正在为称呼疑虑不定的时候,冷不防少民又一把拉住了自己的手,把自己牵过了小溪,而且动作是那样的自然那样随意,仿佛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邻居家的小女孩而已。

看到士云姐妹手中的野菜,少民他们几个都笑了。士云一脸得意地炫耀说:“这是荠菜,是用来炒年糕吃的,这是马兰头,可以凉拌吃,这*花果是做米粉糕的,你们大概不认识吧。”

少民从士云手里拿过一簇*花果,看了看嗅了嗅说:“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花果是吴越特产野菜,也称鼠曲草,是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生白毛,花*色像菊米簇生梢头,对否。”

大伙都笑了,士云也笑了,撒娇了:“谁不知道你少民大哥懂天识地,不考你了。”

士云和诸家的儿女是早已熟悉的,少民只把自己的弟妹介绍给莲贞。少民的姐姐惠民也回来了,毕竟是大学生又在上海读书,穿戴言行较士清姐妹多了几分大方与时新,士云看到她的薄呢衣裙和长筒丝袜很是新奇,一个劲地询问上海人是否都这样穿。惠民一边回答一边亲热地与大家交谈,因为早从少民和家人的口中知道些莲贞的情况,当看到莲贞素服映衬的清秀的脸庞,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多却孀居多年的女孩很是怜惜,便拉起莲贞的手轻轻地说开了。

“平时家里做些什么?”

“你看过很多书,常写诗吗?”

莲贞很窘,只是点头或摇头,不知道该怎么与眼前这位可亲的大姐交谈。

“你才二十岁是吗,你可以试着出去做点事。”

“我能做什么呢?”

莲贞小声说,其实她想说的是我能出去吗,可又不能说,只是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惠民认为赵家祠堂小学今年要扩班了,莲贞可以去教国文,她有好几位女同学现在都在教书。

莲贞刚想说话,士云几个过来拉她们去参加游戏,大家围成一圈,一人一束映山红,每人背一句诗,诗中第一字要是春字,谁接不上就在圈中放一朵花,最后看谁手里花剩得多。

青青的草地潺潺的溪水,一群风华正貌的年青人聚合到一起了,四野里响起轻柔的山歌:山青青,水粼粼,料峭余寒何奈春,布谷杜鹃闹声声,喜煞踏青人。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是孟浩然写的。”士云先起头。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少民二伯的小女儿惠玉接上了白居易的《忆江南》。

少民接上了“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几个小姑娘都嘻嘻地笑了,士生紧挨少民接了句欧阳修的“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士清接的是“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少民妹妹惠君接上了“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惠民随口背了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轮到最后一个是少民的弟弟少钦:“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莲贞默默地听众人背诗,闻得“蜡柱成灰”不由得想到了李商隐痛苦晦涩的人生,直到惠民轻轻地说一声“该你了”才猛一惊,急出了汗,先前背过的诗都不知藏哪里了,慌乱中急忙用父亲生前常吟诵的袁易的“春事又当三月莫,人生哪得百年期”应对,刚出口又觉得这诗句的伤感与眼下的气氛不适宜,可是又不能抹去,不禁皱了皱眉。

这两句诗小的几个很是陌生,惠民少民也觉得很清新,于是都一齐朝莲贞看去,莲贞以为自己是背错了还是犯规了,急得涨红了脸,直到看到少民姐弟相视点头,才放下了心。

“哎呀,又轮到我了。”士云叫了起来,想了一会“有了,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快,该你了。”她推着惠玉松了口气。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李煜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王维

“春色满院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叶绍翁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李绅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

“春潮带雨晚来急。夜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

“江南二月试罗衣,春尽燕山雪尚飞。”

——周在

士云刚刚背过《千家诗》里赵师秀的诗句,原作是“*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这小姑娘一急顺口把“青草池塘处处蛙”念成“春草池塘处处蛙”出来了,大家一笑允了。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韦庄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庭坚

“春宵一刻值千斤,花有清香月有阴。”

——苏轼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王安石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张若虚

“春妆儿女竞奢华”——薛小妹。大伙都笑了,那是曹雪芹的,不过难也为惠君小丫头便允了。

又是莲贞了,这回她不再慌了,心想把现成的诗句留给小的几个吧,自己则顺着父亲曾吟诵过的诗,在《元诗别裁》上寻一句背来:“春风压城紫燕飞,绣鞍宝勒生光辉。”那是张宪的古风,她很喜欢这句中的紫燕飞。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韦应物

“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频花不自由。”

——柳宗元

“春声何处说兴旺,燕双双。“——辛弃疾

“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晏几道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

渐渐地,士云几个手里的花空了,只剩下少民惠民俩姐弟和莲贞了,几个小姑娘嚷嚷渴了,大伙便停下游戏吃起东西来。

傍晚,等到少民把士生几个送回邢家的时候,家里人已经在等他吃晚饭了。

诸家是诗礼传家,长幼老少有不少规矩,虽然几个弟妹早已到了,可他们的大哥少民因为送士生几个未回来,少民的母亲就不吩咐开饭,孩子们已多半在餐桌旁坐好了,小的还自觉穿上了餐衣,面前已放了接菜的涂珐琅的小盘子。其实少民母亲早已吩咐厨房做了开饭的准备,只等少民一转回就上菜,尽管天气日渐转暖,但她总认为吃冷食要靠心血焐热会伤脾伤胃的。

少民的身影在前厅的台门兜一出现,惠君几个就拍手:“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了!”

扫墓踏青的欣喜使诸家的餐桌上一改往日的安静,少民母亲含笑听孩子们七嘴八舌讲山里的新鲜事,连平时习惯于严肃的父亲也不时地插上一句两句,只有惠民很少说话。

“惠民,是不是累了,你已经久不走山路了。”做母亲关切地把一块鸡肉夹到大女儿碗里。。

“谢谢姆妈,还好,不是很累,我是在想莲贞的事。”惠民双手捧住饭碗接过。

“谁?是邢家哪个姑娘?她有什么事?”母亲看女儿如此,禁不住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坐在上位的父亲开口了:“先吃饭,等些再给我和你姆妈说说你们年轻人的新闻。来!”父亲很难得地为儿女夹起了菜。

晚饭后大家聚在一起,惠民和妹妹为双亲泡上了茶。父亲的紫沙壶里泡的是老家山里明前绿茶,母亲胃寒,她的盖碗里沏的是红茶。

“惠民,你刚才说的到底是哪个姑娘?我看你心神不宁的。”母亲掀开碗盖边吹边说。

“不,姆妈她不是姑娘,不,其实她是姑娘。”少民接过回答,大伙笑了他自己也笑了。

只有惠民没有笑:“姆妈,那女孩就是邢士生的四婶娘,一个刚结婚就守寡的女孩,今天我才知道她比我还小一岁。”

“哦,是邢家老四房的太太,你们看见她了,几年前听说是冲喜从乡下娶来的,听说模样很齐整的,如今她怎么样了?”他们的母亲很关切地询问。

“她像《红楼梦》里弱不禁风的林妹妹,人很漂亮,诗也背得很多。”惠君评价说。

“哦,我们君儿也学会赞扬别人了,真是这样吗?”母亲慈爱地笑着看看惠民。

“是的,姆妈,她很美,美得清丽脱俗。可是姆妈,我是为她的身世感叹,都二十世纪中叶了,她还要为这样的婚姻守一辈子,她可能连丈夫的模样都说不清,她才二十岁,还有多少个五年要过啊,真是的。”惠民有些激动地说。

“是啊,姆妈,这女孩模样周正,又读过许多诗书,还会做诗。”少民接口道,“这女孩也着实可怜,在这样的境地,还有什么青春才华可言。”

少民几个的话让诸家二老默然了,他们的眼前浮现出一座高高的青石牌坊。当年诸老爷的母亲和诸太太的母亲是邻县孙家的同胞姐妹,名唤越琴和越书,有人说孙家比天上王母娘娘家还富有,大大小小共有十个千金,刚开首生了女儿,越字辈按琴棋书画诗给起名,后来生下老五老六老七,又连着叫星、月、云、霞、霜,孙老爷常常感叹自己:家有五子不算子,家有百万豪富不算富。诸老爷和诸太太小的时候,常常跟随各自的母亲同去外祖家小住,一年有好几回。正月走亲戚拜年,端午过后外祖父又派船来接姑娘消夏,当时他们的母亲都不当家,可以安安心心地在娘家住到清明、住到中秋。乡人说“外甥是皇帝”,几个差不多同龄的姨表兄妹凑在一起,在外祖父家受到了最好的待遇,并且也少了许多规矩的束缚,另外,外祖父家里几个比他们大几岁的姨娘,常把他们几个小外甥儿女当作玩具般的带来带去很是亲热。

突然,有一回,不是正月也不是端午,外祖父家又派船来接姑奶奶了,母亲们慌慌地带着孩子下楼,作别了公婆匆忙地回了娘家,船靠近了孙家的门前的河埠头时,看到停泊在岸边的几只大大小小的船,就猜测孙家还有其他的亲戚也来了。

孩子们为一次意外的相聚而欢天喜地的,很快他们便聚集到院里的花盆边寻开了蚂蚁,还到门前的河里去钓小虾。到傍晚吃饭的时候,才感觉到了外祖父家沉闷的气氛,才发觉平日带他们玩闹的姨娘少了一个,连吃饭的时候也不见人影,而且饭桌上也光是他们几个孩子在吃,大人都怔怔地不动筷,外婆吩咐厨房做了孩子们喜欢吃的红烧“狮子头”,因为诸多的缘故也使他们觉得没有以前的香。几天以后他们便回了各自的家。

后来他们的母亲慢慢地告诉了他们关于七姨娘越月的事。孙家的姑娘是远近几户望族争相聘娶的对象,外祖父较开通,许亲都征得过女儿的意见。越月是姐妹几个中悟性最高的,身材相貌也最巧,人称九斤姑娘七仙女,最得老爷子喜爱,常在父亲绘画时提笔添花添石,小时也送去镇上学馆读书,与邻镇望门余家的独生子同窗,很是投合,后来两家订了亲,姑爷也常来走动,每回来了越月也落落大方随家人与未婚夫同桌用餐,还为他的少年英俊而高兴。不料余家男儿突然暴亡,余家痛失爱子又万般无奈来孙家退亲“不能误了越月青春。”

七姑娘越月得悉噩耗,无疑如突遭雷打电击,几日卧床不起,一日听说余家来人,便默默地起身穿戴整齐,径直来到前厅对正在接待客人的父母说一句:“我愿过门守节。”

轻轻的一句话如雷霆震响,孙家二老鄂然了,余家客人鄂然了,整个家的人鄂然了。

看到女儿凛然的神色,老爷子明了是九头牛也拉不回了的,便抬手阻止了妻子要劝阻的话,沉声说:“此事系你一生,容日后再议。”老爷子打算拖延,让岁月磨耗女儿的情感,无奈越月嫁意已定,颇有视死如归之态,并用绝食表明心意,孙老爷知道无可挽回了,不由落下了两行老泪。

后来七姨娘越月是坐墨绿色的花轿、身着墨绿色的衣裙头戴墨绿色的织锦段凤冠霞披做新娘的,嫁妆比“十里红妆”还要气派,别的不说,光象征田亩的粗麻织袋就有几卷,但所有的东西都覆盖着绿色的“喜”字。据说,新娘是与丈夫的灵牌拜堂成亲的。这事当时也曾在几个乡里轰动过,余家德高望重的老族长还亲自到船埠头迎接轿船,族里还给立了高大的四柱四门三重檐的青石牌坊,第一层的中央是四个厚重的颜体石刻字——“过门守节”。

诸老爷和诸太太从此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位传奇式的七姨娘。但从此每逢坐船去外祖家的半路上,遥遥地看到远处立在旷野里的一座座青石牌坊,他或她的母亲便都会神色黯然。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骤然忆起恍若隔世,诸家两位老人长长地舒了口气。

“姆妈,阿爹,你们在想什么?”心急的惠君忍不住轻声问。

“惠民少民记得你们小时候见过的七姨婆吗?”母亲没有理会惠君转头慢慢地说。

“七姨婆!”惠民姐弟俩的脑海里即刻浮现出一位老女人形象,满头银丝满脸皱纹十分的清瘦且脸色惨白,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她给的珍贵的见面礼和她家里满屋的字画,令孩子们很是难忘,记得当时给少民的一只K金的怀表,给惠民的是一副翡翠手镯,那时少钦还在母亲怀抱,给的是一圈挂在胸前的长命金锁,另外还给了每人一套文房四宝,都是上好的端砚、湖笔、宣纸、金墨。

说起七姨婆,惠民记得当时自己有许多疑问。这么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女人,怎么会是外婆的妹妹,与外婆比她可老得多了,她一个人住的比自己家里一大家人住的房子还大,晚上不害怕吗?她画那么多画,不嫌闷吗?她怎么只画梅花难道不会画其它的?她家的厅堂里为什么不供赵公元帅、孔老夫子而摆一个灵牌?还有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也没听父母说起过她?

“七姨婆比你外婆小七岁,比你祖母小九岁,当年你们见到她时,她也只四十岁,对吗?”母亲转头看看父亲说,父亲点了点头。

“可是,你们说她是最漂亮的,怎么会比外婆老许多,她家这么大生活应该是不苦的,怎么会白发苍苍,哎,可惜我生得迟,没有亲眼见过这位七姨婆。”惠君又是遗憾又是不解地说。

“小孩子知道什么,寂寞催人老,没有欢乐万贯家产也是寂寞的。”母亲说

“你们年轻晓得什么,记得以前去外太祖家路上看到的牌坊吗,那一路,这样的青石牌坊有好几座,每一座都有一个女人凄凉的故事。”父亲到底是外出读过书的,他的话含义深长,“你七姨婆虽然也读过书,可书上讲的多是忠孝节义,《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之类的描述虽偶有异端最终也都归为一统,几千年了,就如条条江河都是按一定的走向流淌的,倘若偶有洪水暴涨淹过堤岸淌向四野,到最后还不都又纳入河道。所以你们的七姨婆过门守节的举动也是顺理成章的了,那田野上也才会有那一座座巍巍的青石牌坊。”

年少的少钦接上了,觉得可能是当时那些族里人是怕七姨婆反悔,才用那么重的石头去压住她。

父亲的神态很沉重:“哀莫大于心死,你们的七姨婆是万念俱灰,否则,那石头岂能奈何她,几十年的修为她的墨梅画倒可排得上当今上品。不过,她最后的日子非常凄惨。”

少民的父母亲与孩子们说起了他们夫妇最后一次见到七姨娘的情景。

七姨娘病危的消息是由她的一位本家派人划一条小船送来的,等他们夫妇连夜坐船赶到的时候,奄奄一息的老人看到自幼宠爱的外甥儿女,精神突然好了许多,不过,却断然拒绝外甥给她再请名医的建议,也拒绝喝外甥女炖的上等参汤,夜深人静的时候,遣散了几个陪护的本家妯娌和女佣,只留下了外甥儿女在床前作陪。

房间的陈设相当的简单,窗下仅一桌一椅,床横头置一个挺大的木柜,考究的宁式大床上端象牙嵌镶的棚顶已都卸去,光秃秃的,配上天青色纺绸罗帐,显得古朴简洁还有一些凄凉。老人吩咐外甥夫妇为自己整理一生的画搞,并嘱咐两人选出几幅留做纪念,其它的全部放入厨下灶堂烧了。看着灯油在盏里渐渐浅了下去,老人的神情有些异样,仿佛在犹豫什么,终于还是把两个后生招到身边,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一番话。

“我一生为虚幻所累,三十年一万多个星移斗转,你们想知道我怎么过的吗?”老人摇摇手拒绝了甥女递过的参汤继续说,“你们俩是小辈,读过洋书见过世面,我只想说给你们听。”

老人用枯干的手指着一捆捆的画稿,又理了理鬓边的白发慢慢地说开了。

“白天,我作画看经文聊以应对日出日落,从不看除经文以外的任何书,诗书言情,我虽是从青春年少走来的,但早已心如止水;晚上我独守一豆灯火听风听雨等天明,你们看……”她用右手指着床横头的大木柜说,“多少个夜晚我都是在边敲木鱼边念经中度过的,哪一日不是口干臂酸,汗涔涔身颤颤,村坊里哪一户人家不是在我的声声木鱼中进入梦乡的,远远近近的孩子又哪一个不是在我的木鱼声声中长大的,好了,如今我功德已满,苦海之边已触手可及,终于能好生歇息了。”

打开木柜门,里面竟然藏着一堆断了的木柄和碎裂了的木鱼,外甥儿女愕然了,一根根犬牙状碎裂的小木棒和一只只裂了口的暗红色木鱼,每一根每一只都在诉说一个不幸女人绵绵无尽的辛酸,夫妻相顾无言,只是紧紧地握着老人的手。

怅然间外甥女忽然觉得握着老人的手有些异样,便松手掰开老人的手掌,眼前的情景令两个后辈的心又一次被震撼了,老人苍白柔弱的掌心中央,竟然有一块铜钱大小的坚硬的暗*色的老茧,耀眼刺目,仿佛一块洁白丝织软缎上打了一个黑色的粗布补丁,是一份催人泪下、揪人心肺的不和谐,是一根小小木鱼棒千万回摩擦的印记,是一万多个不眠之夜的深深烙印。

多少苦难与艰辛,沧海洗不尽。

老人也许是说话多了累了,也许是这么多年来终于说出了深藏于胸中的积闷,卸下了千斤重担般地长长舒了口气,微微地合上了眼,轻声说:“我累了,你们也歇息吧!”。

清晨,老人又醒了,昨夜讲出许多话感觉轻松多了想吃些东西。

紧一阵,慢一阵,只向奈何桥畔行。外甥儿女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便询问老人未了心愿。

“清明螺,抵只鹅,酱爆螺蛳,多少年了……。”老人的神情分明带有孩子般的向往。

螺蛳是水乡的低档的水产,却因味美中吃上得家家的餐桌,尤是清明前后,经一冬休养的螺蛳个个壮硕肥嫩,剁了外壳的尾巴,用生姜*酒酱油爆炒,是一道下酒的佳肴,呷一口酒嘬一个螺蛳很是惬意的,乡人嬉说剁螺蛳下酒,强盗来哉也不走。

余家门里几个妯娌犹豫了,老人自过门就吃斋至今,三十年未动荤腥,如今大限已近再开荤岂不罪过,可是众人又很是同情这位苦熬三十年的未亡人,终于想到了偷梁换柱的掉包计。

把挑空的螺蛳壳洗了一道又一道,用清水煮了一回又一回,然后把素几、香菇、黑木耳、*花菜上等素菜剁烂了用上好的花生油炒了塞进干净的螺蛳壳,再用油酱爆炒送到老人床前。

老人闻了闻,嘬了一个在嘴里慢慢地品味,一会又停住了咀嚼,好像在思索什么,终于又摇了摇头仿佛是无奈似的把“螺蛳”咽了下去,闭上了眼摆了摆手。

人们以老人她累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好了,瞒过了,也许她已经不能分辨什么了。

但是,细心的外甥女发现了老人眼角的泪水,知道其实什么也没有瞒过她。

满足她,罪过我们顶。外甥夫妇断然决定。

后院栽着清一色的梅花。苍劲的腊梅树下,青砖搭起一个简易的小灶,外甥女默默地把一幅幅画稿送进灶膛。一瞬间,画稿上枝枝遒劲的梅桩和朵朵含苞的花蕾在火中伸展绽放,继而化为翩翩灰蝶拥出炉膛在院中翻飞,或高或低或上或下,穿行在梅树丛,飞舞在梅枝头。可惜,它们实在是太轻太轻了,轻得是那样的不能自主,高高的围墙挡住了去路,偶有几片几经挣扎几乎已经飞到了墙端,但很快就被逼落下来,再不能随风飞到天尽头;还有几片未及飞跃就被风拂进小水塘,一朝漂泊再难寻觅;更有许多片惊*未定刚想在一根枝头稍作歇息,又即刻被风驱赶,匆匆不知身归何处。

布满青苔的砖块支撑着铁锅小声抽泣,樟木画轴在熊熊火中滴滴饮泪。

等夫妻俩把螺蛳端到老人面前的时候,老人的眼睛亮了,用尽全力闻闻香气,笑了,仿佛在说这才是真正的清明螺,颤颤巍巍地伸出了右手……

“哎,她最终还是没有尝到清明螺。”少民母亲从回忆中醒过神来,眼里闪着泪花。

做父亲的忽然转移了话题:“那毕竟是近半个世纪前的事了,提倡女权解放也已二十来年了,这小镇地方偏僻信息闭塞,还是多少年不变的老风俗。”其实父亲也曾是外埠的一个学生,当年也曾参加过废除文言提倡白话文的运动,“听你们说来,邢家那女孩的境遇和你们七姨婆有些相似,你们年岁相仿,可以多开导开导她,毕竟时代不同了。”

听了父亲的话,少民几个点了点头。

母亲提醒儿女,邢家是旧式经商人家,士生的母亲又很精明,年轻人相帮要有分寸,毕竟各人的心绪是不一样的,别伤了两家的和气。

惠民和少民答应了,姐弟俩商定通过士生给莲贞送些新的书去。

惠民深深感谢父母难得的开明。高中两年后她考入了复旦大学如今又是两年了,在小镇她这样年龄的女孩早已出阁养儿育女了,她本打算大学毕业后在沪上找一份工作,可是如今的局势又令她有些担忧,这也是这次清明回家的原因之一。

“对了少民惠民,你们这次回来祭祖,是否还有其它的事情,外面时局如何?”不知何以父亲忽然转移了话题,俗话说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可见真正的读书人不仅仅只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他们敏感触角的指向永远是家事以外的国事、天下事,多少年寒窗苦读的目标是达济天下实现价值,独善其身只是他们无奈又无可选择的选择,尽管远离省城,儿女寄的申报和敏锐的思维也让他们比蜗居乡间其他的人要多几分了解社会。

少民的母亲用累了一天作借口把少钦等几个小儿女打发到楼上睡觉去了。

卢沟桥一战以来许多地区都沦陷了。油灯下少民把从学校所听的消息告诉父亲。其实少民还有许多事没有告诉父母,他们学校有好几个同学去西安了,说是到那边去看看。

“自九一八后,一切都昭然若揭,小日本企图的岂只是东北一隅,引狼入室后怕是再难守分寸。”父亲叹口气说,“如今是世道混乱人心浮动,看何人能登高率众拒之。”

“是的,阿爹、姆妈,外面的局势不稳定,战事已至江南,小镇虽小离本县县城和邻县县城是等距离的,都只有几十里水路或旱路,城门失火会殃及鱼池,你们也要早些准备。外祖家的坟庄屋否还在?”惠民斟酌着慢慢地对父母说。

谈话间他们的父亲与母亲不时交换眼神,显示的神情欣喜多于忧愁。

“山里的坟庄屋在的,前几年我去过,虽然破旧还可遮蔽风雨,看坟人家也在,那片山已经给了他们,年前他们还捎来不少笋干山货,我们悄悄地作些准备,到时可以去躲躲。读书是有用的,你看孩子在替我们分忧了。”父亲笑着对母亲说。

接着,父亲又嘱咐姐弟两个在外读书,要记得互相照应,万一局势有变,能赶回来还是回来避一阵,任何战事都不会无休无止的,战争只是一个前奏,掠夺土地和百姓才是入侵的最终目的。父亲还强调万一不能赶回来,姐弟两个不要分开,这次去多带些钱,还是租界安全些。

“惠民,你是姐姐,记着带少民平安回来。”母亲很认真地托付女儿,“你的那位同学近况如何,他有什么打算,他们家有什么打算,听姆妈的话,家国一回事,别放走了幸福。”

惠民知道母亲问的是自己在北平读书的未婚夫,他们是高中的同学比她高两届,家在嘉兴,他们家也比较开明,前年他们家曾打算为两个孩子订婚,因被孩子反对,便没有再提过。惠民没有告诉母亲,其实他的学校已经迁到了内地,他也已经随同去了内地,前不久还来信让自己过去,因此这回回来打算跟父母说说再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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