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费志民
作者简介:费志民,男,年6月生,浙江海宁人,爱在古运河畔、绿皮车上、小镇老街、美丽乡村,走读、旅拍,咀嚼文字,触摸光影。
国庆节前,家住湖州的同学柳来电,打算来嘉兴“采风游”,嘱我准备好攻略。我没多想,推介的第一站便是马家浜遗址公园。
“你说的就是那个新石器文化遗址吧!”听得出来,柳很有兴致。
“嗯嗯,你可以来感受一下,那里不光有历史,还不乏诗意呢!”大学时代,我和柳是“三原色”诗社的诗友。
挂了电话,我从电脑里找出一张两年前拍的马家浜遗址现场照片,给柳发了过去。
马家浜遗址公园,位*兴经济技术开发区内。六十多年前的一九五九年初春,嘉兴西南郊马家浜村民无意间刨出的一堆堆骨骼和陶片,唤醒了一个沉睡七千年的史前记忆。
后来,以马家浜为代表的新石器时代人类文明被命名为马家浜文化,马家浜遗址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被誉为“江南文化之源”。
在经开区近年的强势推进和精心建设下,二〇二一年六月,嘉兴市“百年百项”重大工程之一的马家浜遗址公园惊艳亮相(其中马家浜文化博物馆于二〇二〇年五月先行建成开放)。总面积二十三公顷,集博物馆区、遗址发掘现场展示区和文化休闲服务区等功能区为一体的马家浜遗址公园,成为嘉兴新的文化地标和市民追昔抚今、休闲漫步的乐园。
得地利之便,我常去马家浜。而第一次让我萌动诗意感的,是两年前只身深入遗址保护区的探寻经历。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我开车由海宁回嘉兴,当看到万国路上一块写有“马家浜遗址”的棕色旅游景点标志牌时,忽萌生了进去一探究竟的念头。
彼时,马家浜文化博物馆已开放数月,但包括遗址区在内的整个遗址公园仍在紧锣密鼓建设中,诺大的遗址区四周被一张金属网围挡起来,游人无法入内。我在博物馆西侧隔着围栏远眺,只见夕阳下的遗址空旷而静谧,起伏的地表荒草衰败,灌木丛生,芦花摇曳,不时还有飞鸟出没。
我很享受这种混沌、荒凉的莽原氛围,它传递出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肃杀之美,以及“淹没了*尘古道,荒芜了烽火边城”的历史意境,光影和画面感强烈,富于诗意。我用随身携带的相机拍了一组照片,尤其喜欢那张发给柳的全景照。
好想近距离触摸这片遗址!在工地门卫师傅的指点下,我在博物馆东北角发现围栏上有个小口子,便蹑手蹑脚钻入里面齐腰的草丛,穿过一块长满枯*大豆的菜地,终于看到了一条东西向的土路。
这样的土路,仅存在于记忆里,现已无处寻觅。仅半米来宽的路面坑坑洼洼,随着起伏的地表蜿蜒延伸,刚好与淡淡的落日在天际线相接。满目黛色中,唯有土路反射出些许灰白,就像残阳留下的土布飘带似的。
我想,这条路或许本就是几千年来自然形成的,如同一条时间线,记录着先人生活的足迹。返回时,太阳正慢慢沉入地平线,四野一片寂静,偶有农人在菜地间悄无声息地劳作,就像先人们在出演一部默片。忽然,一名男子骑着电动车从我身边驶过,扬起的灰白尘土弥散在暮霭里。随着引擎声远去,一切重归宁静,只有野草和芦苇在晚风中发出吟诵般的窸窣声。
回到方才经过的菜地,我找个空隙坐了下来。这块菜地是个高土墩,这种大小不一、高低不等的土墩,原先在江南农村很常见,是男孩子们嬉戏的好场所。长大后我得知,这些或叫“墩”或称“山”的土墩多为人工堆垒而成,其中不少还是墓葬、祭台、烽燧等古文化遗存。这片土墩下,说不定也埋藏着不少先人的秘密,等待我们去探究。
坐在静静的土墩,俯视苍茫的遗址,我仿佛穿越回七千年前,谛听着一首来自远古的诗。
与柳约定的日子到了。国庆假日的一个午后,我与妻子兴冲冲地驱车前往十公里外的马家浜遗址公园。
遗址公园整体开放后,我还是第一次过来。趁着等候的工夫,我又来到曾远眺遗址的博物馆西侧。
如今,博物馆区与遗址区、休闲区已连成一片、融为一体,这个季节里,处处芳草如茵、花团锦簇,更像是一座植物园,再也找不到那时的苍凉感。占据视野大部分的是成片的稻田,精心栽培的稻子挺拔繁茂,已灌浆结实的稻穗在秋阳下低垂着头,微风吹过,摇曳生姿。反差实在太大了!我自言自语着,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欣喜。
不到半小时,柳也到了,同车还有他的太太和十来岁的女儿。在云淡风轻的天空和暖暖秋阳下稻田的吸引下,大家顾不上多寒暄,轻快地往遗址区逛去。
“‘种田嘉’果然名不虚传,居然能把再普通不过的稻田做成主打景观!”柳开起了玩笑。
我会意地笑答:“舌尖上的中国总也少不了你们‘养鱼湖’哦!”
也不知哪年起,嘉兴、湖州这对同胞兄弟分别得了个“种田嘉”和“养鱼湖”的雅号,虽系网络调侃之语,但也侧面印证了嘉兴稻作文化和湖州河鲜美食的悠久。伴着轻松的笑声,我跟柳聊起了水稻的话题。
曾读到过著名作家夏坚勇一篇述说嘉兴的散文,其中最启发我的一句话是“一座城市的别称就是她过去的背影”。我生活着的这座江南古城,千百年来名字更迭、别称众多,其中用得最多、最久的字是“禾”,禾兴、嘉禾、禾城都带了这个“禾”字。
在我的语境里,“禾”专指水稻,而不是麦子、高粱等其他谷类植物。三国时,吴大帝孙权以野稻自生、天降祥瑞而改由拳为禾兴,首次为这片土地贴上了稻作文化的“原产地”标识。
到中晚唐,嘉兴更因大规模屯田而成为全国重要的稻米产区,李翰所撰《嘉兴屯田纪绩颂并序》中的“嘉禾一穰,江淮为之康,嘉禾一歉,江淮为之俭”广为传诵。当代嘉兴人对“禾”更存执念,几座大型城雕的主题都是稻谷,就连高架快速路立柱上也耸立着一个个顶天立地的“禾”字。禾,刻在嘉兴过去的背影里,也是当下地域文化和精神的象征。
说到底,“种田嘉”也好,“禾”也罢,皆缘起于马家浜这一久远的背影,马家浜文化的重要内容就是人工栽培水稻的稻作文化。我在嘉兴农村长大,对绿油油的秧苗和金灿灿的稻谷有天然的亲近感。马家浜文化博物馆陈列的众多文物,最吸引我的不是石锛石斧和玉璧玉琮,而是那些在他人眼里不怎么起眼的稻谷遗存、稻田遗迹,以及以稻谷为原料制作的所谓夹炭陶器。
“这稻作文化除了历史和科学,也有诗意?”柳忽停下脚步,打断了我王婆卖瓜式的长篇大论。
“太有啦!”我意犹未尽,指了指前方的稻田:“你看!”
柳的女儿许是从未见过这么大片又漂亮的稻田,尖叫着在软软的田塍上奔跑起来,一袭藕色小纱裙随风飘舞,两位穿着高跟鞋的太太则摇晃着脚步紧随其后。在暖阳逆光的映照和金色稻田的衬托下,一幅“禾”风温润的画卷呈现在我们眼前!
是啊!金色的稻田,正是这个季节马家浜最应景的色彩,是画,更是诗。
从遗址区归来,我们进入了遗址公园重要组成部分的博物馆。这座赭红色墙体和六边形布局的博物馆位于遗址区东侧,其设计巧妙结合了马家浜原始聚落元素和江南院落格局,神似七千年前先民生活的村落。
博物馆开放后,我来过几次,印象最深的是最西边朝向遗址区方向的那面宽阔明亮的全景玻璃视窗。这里既是博物馆的终点,又像是引导人们走向遗址区的起点。妻子带客人细细参观,我来到视窗前小憩,窗外,沐浴在秋阳下的稻田、村落、图腾柱,以及那座蚕茧造型的遗址保护大棚尽收眼底,遗址全貌一览无遗,如同一幅艳丽而柔润的水粉风景画,让人心旷神怡。
柳的女儿定是在室外玩累了,也许还不太理解和喜欢馆内的展陈,这时也走到我旁边坐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问小姑娘。
“柳姝。”她边回答,边用手指在小桌的玻璃台面上比划。
我默默点头,若有所思:“你知道这个‘姝’字的含义吗?”
“美好呗!”小姑娘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爸爸妈妈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呢?”
柳姝笑而不答,也许是觉得我问得太多,明知故问,她转而走到视窗前,贴着玻璃,默默看着方才奔跑嬉戏的稻田。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望着视窗前柳姝的剪影,我脑海里浮现出《诗经?静女》中的诗句。马家浜,这位生活在嘉兴城隅的娴雅、美丽静女,此刻正披着温暖的秋阳,穿越金色的稻田,在古朴村落间的小路款款前行。